说好募集足够人手后县里与自己签个契约,李丹满意告辞出门。
秦师爷从后面晃出来,得意地晃着脑袋:“恭喜东翁,这事不就成了?”
“诶,只算一半。说到底,他那个大伯和叔父那里我还得有番口舌。
他那嫡母面前也要想个法子压住,让她打消念头才好!”范老爷捻须俯视窗下的茉莉。
“这个不难。”师爷将手一挥:“高氏仗着嫡母地位克扣庶长子月例,本身就是没理的事!再说,她还阻止长子参加科考……。
这些事若认真论起来,桩桩有违法度,她脸往哪里放?儿子的功名还要不要哩……?”
范金虎(范县尊大名)听了目光闪闪,微微点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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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市院墙外有株硕大、古老的樟树,不知何年月长在这里,如今两人合臂都勉强拢住。
树干在离地七尺处劈裂,弯下的一半竟又发出枝桠独立生长,枝条郁郁葱葱。
远看去整树好像是母亲抱着个调皮的娃儿,人称它做“抱子树”。
此时露出地面如虬的老根和子树的树干上或坐、或站着数名少年,这些人不是李丹的死党就是好友,被他约来商议“大事情”。
“丹哥儿,你是说,要去上饶?”身材魁梧的顾大抱着两臂靠在树干上皱眉问。
这人厚嘴唇、浓眉毛,一对大耳朵,大手大脚,胸前是浓密的胸毛,看上去凶恶,实际憨憨地没什么心眼。
他看看别人:“我可都没出过远门,给军队做役夫,听说饿急时会抓去当两脚羊?”
“顾大,你听哪个说的?”杨乙叫道,手里抓着半截胡瓜(黄瓜),嘴巴有些口齿不清道:“做饭喂马不行,挑担子走路你还不会?”
“咳,小五(李丹等七人聚义结拜,杨乙排第五)你别打岔!”顾大将手一挥:“出了城门,我可就去过河对岸。
光运粮倒也罢了,遇到湖匪怎办?咱连个刀枪都没有,那不是送死?要是我去招兄弟,我怕他死了做鬼来找哩!”
“顾大说的有理,咱们谁也没出过远门,怪不得他慎重!”穿蓝布伙计衣褂的四哥刘宏升,膳坊酒家掌柜的次子,人称坐地太保,人矮墩墩的,身形却极灵活。
“慎重个屁,不就是去搬运东西嘛,百二十人有甚难找?去万年、戈阳甚至上饶都无所谓,若胳膊能争气我报个名,强似留在城里瞧着南城伙生气!”
大声说话的是手臂上着夹板吊在胸前的瘦金刚张钹,就是被赵老三狗腿子打得胳膊脱臼的,他在七人里排行第三。
他这人风风火火,与其兄铜算盘张铙(城北七人众里排行第二)是本县知名人物。“要不七弟(指李丹)你给我找点事做,老这么吊着手闲逛我受不了!”
“你长点记性,下次别冲那么靠前。”李丹笑着说。张铙可是这些人里最能打的,他受伤让李丹担心。
不过离出发还有段日子,不知他胳膊到时能否就好,要过些天由信医堂的大夫拆开夹板看过才知道。
“丹哥儿,先生和师娘的意见你问过没?”顾大问。先生指李丹的老师韩安,师娘即他浑家(妻子)苏四娘。
“还没来得及,我想先问问大伙儿再找老师。”李丹回答:“我先说自己意见。出去是好事情,可以练身子骨、看外面、开眼界、长本事。”
他低头想想:“当然也有方才顾大说的危险。不过呢,我觉得富贵险中求。
就算咱守着个瓦子(指西市)能有多少出息?北城帮闲有二百来兄弟,单靠这瓦子能行?
各家商铺收上些保护费也就是偶尔大伙儿打打牙祭,或是谁家出事了能帮一把渡过难关。要靠这个大伙儿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,难!
看你们身上穿的、脚上几个人有鞋?屋里可有明日的米粮,炕头可都有自家婆姨、娃娃?
说不好听些,帮闲也就比乞丐强那么一点,好歹在这余干城里还有个遮风挡雨的家。”
“哥儿啊,你说的都对。可咱人家出门服差役,也不过是临时,长久不了哩!”顾大的话引起众人一阵共鸣。
李丹从注视着自己的杨乙头顶拿掉片落叶。“范县尊答应我在本县团练给寻个差使。
最近周边不太平,团练要扩大。你们猜猜我做了头领,要用哪个?”
“当然是咱们这些老兄弟呗!”杨乙听出他的话音,立即捧了一把。
“丹哥儿,进团练发不发刀枪啊?”在旁的宋小牛忙问。
“那肯定!”李丹看看兴奋中的众人:“不过,你们得先帮县尊他老人家走完这两个月的差使。天下哪有不费力气就得好处的,你们说是不是?”
“行!不就是舍这身肉么?”顾大眼珠子一瞪:“要别的老子也没有。小七你说的,若是能进团练吃饷,可不能落下我!”
“七弟,你去不去?你若不去,那我就算了。”刘宏升说。
张钹伸出好手在他脑壳上一记爆栗:“你是不是傻?哪有知府儿子去服差役的?”
李丹知道刘宏升其实有家业,他和帮闲们混在一起不过是因为义气,但骨子里还是有点小店主的那股子算计和矫情。
“宏升不愿去没事,这个自愿嘛。再说这么多人也不可能都去,你和六哥(米店学徒廖二,今日不在场)只帮忙联系些相熟的兄弟即可。
我们也都帮忙找人,谁乐意去就让他到店里找你报个名字,麻烦你帮忙做个花名册,各人按了手指。”
“这事好说,包在你四哥身上!”刘宏升立即爽快应下。
顾大跳上块大石头,像苦力似的将下摆卷上来,后摆掖在汗巾子里,往地上一蹲:“北城兄弟们没说的,都是有卵的好汉子。
其实有点险也没啥,快点跑不就成了?再不然老子捡根棍子拼他娘的!
可咱担心的不是这个。
丹哥儿我们走了,赵老三难道会放过这个机会不来抢地盘?
瘦金刚坏了只手,你就留下他和老四、老六,也只是两个半人帮你。”
李丹眉头一挑,没想到这憨子居然还能有这等见识!
“顾大说得有理,光北城出人不行,还得想办法叫南城也出人。”杨乙和张钹都点头。
李丹扭脸看刘宏升,这家伙是除了自己外弟兄们当中识字最多、最爱看杂书的,平时顶半个军师用。
“出门可不同于打架,要挑人可不得紧着有本事的?”刘宏升手里玩着片树叶,话说得不紧不慢:
“可要是大部分都走,又或者精锐尽出,家里可就唱空城计了。小七你得想好,万一赵老三反扑,怎么办?”
“哪有万一?”张钹叫道:“凭他那揍性一定会的!”
“四哥的意思是?”
刘宏升抬头:“得想个法子叫南城也出一半人手,这样才不至于落下风太多。”
南城帮闲有小三百,不过多是苦力家庭子弟。
他们中没几个识字,而且会武艺的极少,更不用说团结和谋划这样高级玩法。
北城虽人数不占优势,有李丹这个主心骨凝聚着,整体比较团结。
平时他也教大家些三十六计之类,推行三三制和小三才阵,内部也传授拳脚、棍法。
自保来说够用,南城几次铩羽而归都因为打不过,对手太凶。
但如果自己半数人都走掉,剩下来的人确实抵挡不住,尤其赵煊此人刁蛮,家里还有十几个武师可以参战。
“要是让南城出一半,咱们兄弟里哪怕只留两个他们也不敢轻易动手!”刘宏升说。
“让我想想。”
七个人里虽然李丹年龄最小,可轮到拿大主意的时候哥几个还是愿意听他的,因为已经有多次经验证明年长者不一定最有智慧。
人家不但是童生,而且武艺好、力气大、讲义气。最重要的,他懂得多呀!
哥哥们将这归结为李丹走过的地方多、见多识广,偶尔小头领脑袋里想出来的东西会让他们目瞪口呆。
比如现在,他从衣服袖子里摸出个簿子和一支称为铅笔的东西,在上边写了几个字,撕下来递给杨乙:“请五哥帮忙,将这个交给韩师傅,就说我有事请教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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韩安书画、鉴定都是一绝,他本是有机会做举人的,因得罪权贵被伤了右腿,因此入赘在苏四娘家里。
四娘照应客栈生意,他在徐氏家塾里做先生,为徐家教出了一位举人三名秀才,被称作“塞魁星”。
因此李丹待他下馆时在街上接着,扶他一起往回走。
“怎么,有难处了?”韩安注意地察看着弟子的神色。
“有几个事拿不定主意,想和先生聊聊。”说完,李丹先讲了家里大人们要分遗产,以及嫡母想赶自己自立门户的事。
“缘起我清楚了,你自己怎么想?是不是对离家还有些犹豫?”
李丹点头:“好不容易觉得是自己家了,要离开还真舍不得。再说,离开后再见大兄、五弟可就难了。”
“这不算什么障碍,关键在你自己。”韩安轻声说:“它很好、很风光,但再堂皇的金丝笼也是笼子。
你现在在里头觉得安逸,有没有想过在外面飞翔也是种安逸?两相比较、独立取舍,莫听他人嚼舌根!”
“在外飞翔也是种安逸?”李丹猛地停住脚步:“先生言之有理,这叫反向思维。”
“那个我不懂。”韩安笑着摆手:
“但我晓得雀儿就该鸣叫于清晨的空林,将他圈养起来只能满足主人的意志,却不顾雀儿的想法和死活。你能忍受哪个?”
李丹点点头说:“懂了!”
然后又提他县尊答应在分家产时帮他说话,条件是给县里招募一百二十名代役帮闲去信州,以及和顾大等兄弟商议的情形。
这时候二人已经迈步进门站在了天井当中。苏四娘听帮工说丈夫回来了,匆忙到后头来迎,一看这情形笑道:
“师徒俩都傻了的,到家不进屋?眼看要下雨,当心淋着!”
她是个从小习武的,性格豪爽率直,这一嗓子将二人吓一跳。
抬头看才发现乌云遮上来,李丹赶紧搀老师进门。
才坐稳,外头雨声“哗”地响起。
“好悬,多亏师母!”李丹连忙道谢,又伸手接过四娘端来的四喜枇杷汤,先给老师一碗放在面前。
“招募帮闲很简单,怎会把你难住了?”韩安问。
李丹将对南城的担心一说,韩安顿时领悟。他低头想,说:“你若要平安也不是没有办法,只看你敢不敢舍了李家公子的身段去做?”
“怎讲?”
“让他随队南下。”
“这……赵煊乃宗室啊,他决计不肯的!”
韩安笑了:“假如你也去呢?赵煊会不会在后面装怂?”
“嘶!”李丹没想到这个玩法。
对啊,自己在李家待太久,好像真把自己当读书人或者府尹公子了。
“我去激他,他若不去手下必看不起,就会离心离德。如他应下,没这小子撑腰其他人便不敢闹腾。好计!”李丹一拍大腿。
“你不怕走远路辛苦?不怕遇到危险和战乱?”韩安笑盈盈问。
“正如刘四哥说的,大丈夫富贵险中求,若怕就只好认输退场。”李丹说:“顾大、我和刘四哥都会武艺,杨五哥机智、灵醒。我们带几十个人不成问题!
家里有张二哥、廖六哥,张三哥也能算半个,有他们在足够看住场子!”
“不够,”韩安摇头:“光有这些,我担心你带群没出过远门、没见过战场的汉子还是有缺欠,三郎你得教他们些自保的本事。
另外赵煊虽是南城的,可他的人出事都会算在你头上,这几十个人你不能丢在一边不管。
最好是说服范金虎,让他同意由你领队或有裁断的权力。一支队伍不能有两个声音,那会出事的。”
“明白了。”
“还有,要些防身用的武器,起码两成人有刀枪在手这支队伍才安全,你也需镇住全场,对不?”
韩安毕竟是有头脑、见过世面的,几句话就点醒李丹关窍处。至于怎么做、做到什么程度,他相信这个弟子心里有数。
为答谢韩安倾囊相授,李丹摸出一捆自制的”铅笔“赠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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正当李丹忙忙碌碌时,他的大伯李肃准备出发去南昌。
说是为二房去打点,实际不过口实而已。
李肃自遭弹劾被迫辞官归乡以来一直在谋求起复。
他出事是在太皇太后训政那会儿,几个不开眼的书生去四方馆寻叶儿羌使者求曲谱,听到他抱怨天朝官员,其中恰好某人兄长是个御史,结果事情被捅了出去。
李肃恨透了没事吃饱撑的御史台,可没办法监察百官是人家的职责。
现实是他被官家(太皇太后)炒了,丢官罢免、自辞回乡。
于任何人而言这是很丢面子的事,但李肃觉得这是不凑巧撞上的,要不是那书生捣蛋、御史爱管闲事……。
总之,都怪他们,李肃从未想过自己有什么错。那叶儿羌求自己办事,既如此收些好处又如何?你不乐意可以不给,那我自然就不会办事,大家公平。
在李肃看来我要的是利,而且那是凭自己本事挣来,何罪之有?
至于朝廷法度,他觉得不合理,所以也就没有遵守的必要!
他满心都盼着起复,哪有心思耐烦二房这些破事?更想不到自己的同盟军眼看要发动内讧了!

